第15届大选开票当晚，我先在朋友新开张的海鲜餐厅吃饭，接着移步到附近的酒吧继续看成绩。那家商场越夜越热闹，酒客们看着老牌和重量级政治人物败选，一时欢呼一时震惊，但全场就是没有一丝恐慌的气氛，不知就里的外国人看了大概以为是世界杯足球赛提早开场。

相比于过去几十年那种稍有一些政治变动就说要买米回家屯粮以防骚乱的情景，可说一大进步。

结果正如一般民调所料，三个联盟都不过半。在等待新首相诞生的几天，网上虽然偶有一些极端言论，也有人被捕，但社会整体是平和的，大家按照日常作息过日子，不同的是许多人即使上班都不时低头看手机，等待最新消息。

这一切景象说明我们的心理素质越来越成熟，能够承受政治上任何可能的变化，对多元族群社会的政治发展而言，是极大的进步。

投票隔天，我把老爷车拿去洗，过后再到吉隆坡半山芭的难民中心派送朋友捐赠的物资。他们告诉我这次选举和过往不同，没有人警告他们不要去投票或待在家里，也少了很多“外劳投票”的假新闻，我听了心里宽慰。

当然，国盟的共主慕尤丁在开票结束后不久就率先表示掌握多数，甚至信誓旦旦将进宫宣誓，引发众多希盟选民的愤怒。网上很多人追问为什么希盟明明是国会最大联盟，却出现可能国盟组织政府的现象，随之而来的是一堆幼稚的类比，嘲讽考第一的学生拿不到奖状之类。

很多人以为马来西亚采用的是英国西敏寺国会制度，所以一定是由大选中取得多数议席的政党或联盟执政，这是个极大的误解。

事实上，只有在一方明确赢得一半以上的国会议席，那个政党或联盟的领袖才会自动获得成立内阁的优先权，例如马来西亚在这之前的选举，几乎都是国阵明显胜出，直到2018年才轮到希盟赢得国会半数，因此没有出现所有政党或联盟都不过半的情况，由谁组织政府，已无悬念。

然而，西敏寺国会制下的选举一旦出现悬歭国会，即无明确一方的议席超过国会的半数，由掌握最多议席的一方执政就不是理所当然的事。相反地，依旧传统，即使看守首相或总理的政党没有在大选中一马当先，他或她依然拥有组阁的优先权。

1974年2月，英国大选后出现两大党 – 保守党和工党 – 都不过半的情况。纵使执政的保守党的议席总数输给工党，看守首相希思（Edward Heath）仍然获得尝试组织政府的优先权。他原想和自由民主党以及北爱尔兰政党合作，无奈谈判告吹，才由工党的领袖威尔逊（Harold Wilson）成功执政。但后者成立的少数政府（minority government）席次不及一半，难以维系，在同年10月举行另一场大选，才勉强取得三个席次的多数。

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2010年。这次是执政的工党籍首相布朗（Gordon Brown）失去多数，以258席落败。但第一名的保守党也只有306席，同样不足国会所需的一半（325席）。和1974年一样，看守首相拒绝认输，而是根据传统率先组阁。但布朗与自民党，绿党以及苏格兰和威尔斯的民族政党的谈判没有结果，而手持57个席次的自民党认为开出有利执政条件，和保守党联手可以组织更为稳定，撑足五年的联合政府，布朗才黯然下台，由保守党的卡麦伦出任首相。

这两个例子充分说明，英国并无一定由选后获得最多席次的政党优先组织政府的宪法规定。

这正是我们过去几天的情况。那些歇斯底里不能接受排名第一的联盟没有获得执政优先权的人如果真的关心这个国家，首先要看看马来西亚的联邦宪法的第43（2）（a）是怎么写的：“最高元首就以下事项，在无需首相以及内阁的建议下行使自己的职权：自行判断哪位国会下议员获得国会下议院多数下议员的支持，并委任该下议员成为首相。”

当然，经过几天峰回路转，安华终于在最高元首和其他马来统治者的介入之下顺利宣誓出任首相，这是后话。我要说的重点是，开票过后，慕尤丁和安华之间，谁能取得超过半数国会议员支持，谁就能出任首相；希盟是否国会第一大联盟，不是必要条件。

也别以为一定要过半数才能执政。看回英国1974年2月大选后的例子，当时工党组织的是一个少数政府，因为威尔逊首相只有307个国会议席，不足所需的318。由于是不过半的弱势政府，才被迫于该年底再次大选。

2017年，保守党籍的特蕾莎梅（Theresa May）以为胜券在握，擅自解散国会宣布大选，怎知赔上了原本可靠的国会多数，只得317个席次，不足所需的325。她为由借助与拥有10席的北爱民主联盟党达致的信心与供应（confidence and supply）协议，才勉强过半数执政，却依旧是个少数政府。

英国国会的这些传统，都适用于马来西亚。因此在痛骂慕尤丁何德何能组织联邦政府之前，应该先深入了解。讽刺的是，这些不能接受慕尤丁率先组阁的人，竟然可以为希盟与国阵在霹雳州和彭亨州联合执政鼓掌欢呼。这两个州的州议会里面，最大党团难道不是国盟吗？为什么不给它机会？如果一定要坚持最大党团优先组阁，霹雳州和彭亨州的州务大臣就会是来自伊斯兰党或土团，而不是巫统。

我惊讶的是就连资深律师和前总检察长汤米托马斯（Tommy Thomas）也对此欠缺理解，断言1974年和2010年的英国大选之后，由掌握多数席次的政党领袖组织政府。那是不对的，因为首先尝试组阁的是败选的看守首相，这是英国的政治历史事实，记载在英国国会网站上。

而这次大选由最高元首和其他马来统治者开会决定如何组织政府，对君主立宪制造成冲击，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更不应该成为惯例。政治死结，最终还是应该政治解决，王室和军方都必须保持超然的态度，方符合君主立宪的精神。但安华已表示他将于12月19日在国会接受信任表决（confidence vote），以证明他拥有足够的支持。如果属实，将会是个拨乱反正的正面举动。

最后，本届大选意外促成几个主要政党勉强合作，我个人恳切希望马来西亚的政治从此告别乱七八糟的人身攻击，不会再有什么”马华狗“，”包头老“之类的标签，也不会再有政客散播不负责任的“外劳投票“等谣言来催票，而是各个政党之间能够在政策上竞争，提升民众的素质。

尤其安华当年是个有份让马来西亚急速宗教化的魅力领袖，如今作为弱势政府的首相，能否善用此刻得来不易的机会纠正以往的错误，广受关注，摆在他面前的任务绝对是艰巨的。

* 唐南发，标准猫奴，自由撰稿人。研究兴趣范围包括难民与移工议题，以及东南亚区域政治，视人道主义为国籍（humanity is my nationality）。热爱阅读，下厨，骑车和了解世界各国茶酒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