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6月18日，英国发生多弗港惨剧，58名中国偷渡客在货柜车内焗死。新闻传来之时，我正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图书馆内准备硕士班的毕业考试，脑袋顿时一片黑暗。将近20年过去，我始终不能忘记那一刻内心的震撼。
 
旅居英国期间，因为参加华人教会和在律师楼当翻译以及案子协调员（case coordinator），我自1990年代起就接触不少来自中国福建福州，长乐和福清的朋友，他们绝大部分都是跋山涉水，经历千辛万苦偷渡到了英国，然后到内政部申请难民身份的客工。
 
我记得其中有个年轻人没有按照“蛇头”的指示在入境之前把护照撕毁，结果被英国移民局官员逮到准备遣返。幸好我律师老板发现他不足18岁，即刻介入向高庭申请庭令，禁止移民局将他遣返。法官不但允准申请，还以当事人仍旧是孩童（minor）为由，谕令政府为其提供住宿与教育权利。

这就是民主国家的可贵之处。这位来自长乐，幸运的小朋友后来半工半读完成大学教育，也在身边朋友协助下还清了当年高达一万英镑的偷渡费。几年前，某个福建朋友告知他如今在英国已经有了家庭，安居乐业。

这个故事算是有个完美的结局，但大部分的偷渡个案并非如此。多弗港就属于最悲惨的案例。

今年10月23日，英国警方在艾塞克斯郡格雷斯镇的一辆货车里头发现39具尸体。当局起初以为受害者是中国人，目前确认有25人为越南公民，其余死者身份仍在调查中。

英国非政府组织Anti-Slavery(反奴隶制度)的报告显示，从2009年到2018年之间，有高达3,187名越南公民被确认为是人口贩运的可能受害者，其中包括数百名孩童 。

英国内政部的数据则证实在2018年，有700名左右的越南公民遭遇劳务剥削，仅次于阿尔巴尼亚，其中不乏儿童 。

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越南人愿意付出巨款，冒险偷渡到欧洲各国，尤其是英国打黑工?

自古以来，人类就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欲望。马来西亚今天有这么庞大的华裔和印裔人口，就是当年先祖们渡海到南洋，披荆斩棘的结果。

同样的，1990年代开始，亚洲的两个主要共产国家 -  中国和越南 - 因为加大改革开放的力度，引进外资设厂，众多农田被私营企业收购，依赖农耕已不足以维生。过去20年，中国和越南都不约而同面对地方上因为企业透过国家占有土地而产生的官民冲突，以此为由到世界各国甚至联合国申请政治庇护者不在少数，我本身就处理过相当多这类的案子。

或许有人会问：这些人如果无法在乡下种田，为何不到经济发达的城里找工作 ?

的确，城里的工作机会相对多。但如今人口贩运的网络已经建立起来，其中更有中介/蛇头/地方官员的官商勾结，游说利诱不在话下。更何况越南人因为1970年代开始的难民潮而在海外建立起庞大的经济网络，求职不难，一如到国外跳飞机的华裔马来西亚人一样，受惠于欧美纽澳的华人餐饮行业。

更何况这是个互联网发达的时代，大家都在各种社交媒体上秀自己的繁华生活，打黑工的也不例外。毕竟没有人到了国外还想让乡下的同胞看到自己艰辛的一面，只会吹嘘西方的美好。于是很多越南乡下人并不向往到城市挣钱，而是羡慕海外的同乡可以赚英镑，美元，欧元和日元。这些人一个月或许能够赚到在西贡打工的老乡半年或以上的薪水，于是对出洋趋之若鹜，何必到国内城里仰人鼻息赚小钱 ?

这就好像当年南洋华人把所谓的“侨批”寄回中国乡下，一般不会申诉自己在锡矿场或胶林的困苦， 写信或只提及生活安稳，慰藉家人，有苦自己知 。这一来自然引起其他乡民的欣羡，又伴以一座又一座海外汇款建起来的豪宅，穷人家孩子冒险的意志也就更坚定了。

因此，从多弗港到格雷斯，甚至包括发生在其他地区偷渡客的悲剧，都是人类历史上为了追求美好生活，改善家人经济环境所付出的代价，绝非当代才有的现象。英国各种大小企业为了削减成本，大量起用廉价劳工，三年前脱欧公投大幅流失东欧劳力以后，更有人蛇集团诱使其他地区贫穷国家的人民前来填补劳力真空。英国政府固然不必对此类悲剧负全责，却也必须正视其资本主义经济模式之扭曲对人类的伤害。

对于这些不幸牺牲的人命，除了哀悼，我也由衷感佩。马来西亚相对幸运，一本护照可以轻易出游多个国家，才免去这种悲剧。假设哪一天英国，澳洲和欧洲对我们实施严格的签证措施，难保那些想跳飞机的国人不会学中国人和越南人那样铤而走险，成为货柜棺材里的牺牲者。

* 唐南发，标准猫奴，自由撰稿人。研究兴趣范围包括难民与移工议题，以及东南亚区域政治，视人道主义为国籍（humanity is my nationality）。热爱阅读，下厨，骑车和了解世界各国茶酒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