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哈迪过去一个月风尘仆仆，先分别去了日本和韩国演讲，再到欧洲几个地方巡回，包括英国伦敦，土耳其首都安卡拉以及波斯尼亚首都萨拉热窝。回国以后，他迫不及待召开记者会，自称他这趟欧洲之旅，邀约不断，很多人不知道马来西亚其他首相是谁，只知道他，甚至有人以为他还在当首相。

他这番话当然是说给现任首相安华和前任首相纳吉听的，不少希盟忠实支持者听了很生气。其实有什么好生气？马哈迪说的是实话。

早在1997/98年，我在德国学习德文的时候，就听过摩洛哥，埃及，巴基斯坦和阿尔及利亚同学盛赞马哈迪敢于批评美国和以色列，为巴勒斯坦人发声；过去十几年我在不同国家，像是日本，泰国和英国，也都被人问过马哈迪的事，甚至遇过新加坡德士司机称赞马哈迪回朝收拾叛徒的“好样”，日本人赞叹他长寿，以及巴基斯坦同事把他当作偶像。

我个人对马哈迪的评价极为负面，但撇开个人主观看法，他第一次担任首相长达22年，深刻影响了马来西亚的外交政策和路线，是不争的事实。只是他长达60年的从政生涯，无论国内外，追求的其实是一种政治认可。

在国内，他先诉诸马来民族主义，以《马来人的困境》一书将自己型塑为现代马来斗士；当上首相以后，正好遇上1970年代石油危机后沙地阿拉伯的宗教影响在穆斯林世界迅速扩张，以及1979年伊朗革命的遗绪，加上国内伊斯兰党的竞争，遂收编伊斯兰主义色彩的安华，强化其政府的宗教议程，每一次权力受到挑战就操弄种族或宗教议题，其实是为了争取马来社会的政治认可。

在国际上，他一开始就选择和马来西亚的前宗主国英国对着干，以“英国货是最后之选”（Buy British Last）为口号，批评伦敦的傲慢，引起时任首相撒切尔夫人的注意，放下身段与之恳切交流。

马哈迪经历过殖民统治，受过英国人的屈辱，包括战后拿不到去伦敦修读法律的奖学金，与当年的巫统精英相比差了一截。因此，与其说他和英国搞抗衡是为国家或民族争一口气，不如说是他以首相之姿，给自己报一箭之仇，寻求前宗主国的认可。

但我们不能因此否定他确实有摩西精神，想带领国家“出埃及”。除了殖民统治，马哈迪还见证过马来西亚成立初期，来自印尼的对抗（Konfrontasi）。当年苏卡诺总统发起“Ganyang Malaysia”（粉碎马来西亚）运动，也深刻影响了马哈迪的思维，加剧他为“母国”争取国际认可的危机感。

他在担任首相期间，固然极力维持亚细安的独立与中立，却也利用1990年代中期以前，马来西亚相对强大的经济和政治影响力，促成寮国，缅甸和柬埔寨加入东盟。

马哈迪素来主张马来西亚必须在东南亚扮演领头的角色，甚至大幅度开放印尼移工进入马来西亚的劳力市场，除了符合他自诩第三世界领袖的思维，也是为了证明这个曾经被印尼威胁的国家，如今已今非昔比。

他于2003年第一次退位之前，趁印尼因为民主转型，政经疲弱之时极力游说中国，日本和韩国在吉隆坡设立东盟加三秘书处，追求的同样是一种个人和国家地位的认可，只是不为东亚三国接受。

马哈迪在其他国际议题上的表现，包括狠批西方国家的伪善，以色列对巴勒斯坦的殖民，以及声援波斯尼亚穆斯林难民和南非的黑人民族自决运动，甚至不惜多次发表争议性的谈话，都源自于他对个人和国家得到认可的渴望。也因为这样，他未必得到所有国家领袖认同，但关心国际政治的穆斯林以及第三世界的民众普遍对他有好感，是不争的事实。

当然，马哈迪曾经有22年的时间，利用国家资源去经营本身的形象，这是其他首相所没有的优势；而他能够屹立不倒22年，靠的是狡猾的政治手腕，以及用以打压政敌，钳制异议的一系列恶法。

马哈迪的政治个性也充满矛盾。尽管马印对抗让他产生忧患意识，却无阻他发表新加坡和廖内群岛属于马来世界的一部分，在印尼国内掀起哗然；大批印尼移工来马工作虽然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他却不能接受数十万马来西亚公民在新加坡工作的事实，总要借题发挥，挑衅两国关系。

即使经历了去年大选的惨败，眼睁睁看着安华出任首相，他仍然深信自己是马来西亚最广为人知的前领袖，确实没有夸大，也凸显他一辈子最在乎的就是认可。

马哈迪一生经历过殖民统治的屈辱，独立后国家可能瞬间被击垮，以及巫统精英的打压，固然有许多心理上的伤痕；但他政治生涯中最矛盾的行为就是高谈国家愿景的同时，为了个人目的，不惜一再发表落伍的言论，阻碍这个国家向进步的方向前进，试图把人民困锁在他年轻时候所认知的那个幽灵世界当中。

而这样一个人，竟然曾经被长年遭受他羞辱和操弄的华裔选民捧上神台，成功二度封相，成为全球大新闻，甚至还有不少本国粉丝提名他竞逐诺贝尔和平奖，可见他名闻国际，有其道理，当初投他一票者实在应该感到荣幸而非生气。

* 唐南发，标准猫奴，自由撰稿人。研究兴趣范围包括难民与移工议题，以及东南亚区域政治，视人道主义为国籍（humanity is my nationality）。热爱阅读，下厨，骑车和了解世界各国茶酒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