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明志又有争议了，不过，做为一个马来西亚指标性的争议人物，也许没有争议才奇怪。他的新年MV〈狗一样〉被指侮辱伊斯兰教，警方开档查他，论者批评他激化对立，只有少数人认为他的MV没有问题，开声撑他的还是诚信党议员。

我看了MV，努力思考里头的宗教歧视，却不得要领。我想最令人感冒的是一些性动作——MV有两个画面，大概不到十秒，呈现了一些性交动作，你可以因此说他低俗；你也可以说他空洞，这首歌的歌词很废没有任何意义。但要如何说他种族主义和宗教歧视呢？

问题出在拍摄背景是布城的首相署——建筑风格伊斯兰化的首相署。在首相署前呈现那样的表演，加上“mari mari wang”这句话，说他嘲讽我国首相，完全可以成立；但要说他侮辱宗教，我想，我们必须不带偏见，冷静想想：若国家所有最重要的行政机关建筑风格都宗教化，那是否表示，任何针对政府的意见表达，不管何种形式，都必须避免到政府行政中心，否则就会冒犯宗教？

在这起事件上，我并不想批评黄明志，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都必须忍受创作空间这回事，你可以不接受色情的公开展演，但也不能随便罗织罪名无限上纲。黄明志这次的争议，如果有罪名，罪名应该是嘲讽首相纳吉。

论者指他故意激化对立、玩火、过界等。我苦思，到底言词后那看不见的界线和危险，到底是什么？我对“激化对立”的解读是：马来西亚存在种族对立的问题，黄明志明知故犯，踩界挑衅，为了红不择手段，激化原本就存在的对立。更甚的是，他漠视族群之间“辛苦建立”起的相处“默契”，被骂了一次不听，两次不听，接二连三，老是任意踩界，故意挑衅。

黄明志争议让我重新思考两个问题：第一，当大家说他越界，到底越的是什么界？我们紧紧维护的界线，到底如何形成？第二，黄明志的挑衅，真的罪大恶极吗？

僵化的族群界线

一般讨论种族问题，我们会从我者／他者的文化差异，讨论如何形成界线，如何排除及认同。但在不同的社会氛围下，界线的弹性，或说可踰越的空间并不一样，要视包容度、互信度及利益衡突的程度。有些社会可以接受像黄明志这样的创作者，性／脏话可以自由辩论。比如香港组合My Little Airport有一首歌叫〈攻陷你的西〉，歌词非常直接，却没有在香港如黄明志般招来如此严重的批评。原因在那里呢？

马来西亚各族之间表面的和谐，确实靠的是一条看不见的界线。但这条界线很特别，我认为是自1970年以来，在各种政策及宪法的修订下，由国家权力所划出的。也就是说，他是威权强行介入的产物，不是你和你的马来邻居在冲突后协调出来，大家都认同和接受的界线，凡丧亲喜庆，你还可以和邻居协商借用空间。

这条线是族群政治操作出来的，僵化且危险。1970年宪法修改后，明文规定什么东西不能谈、什么不容挑战，只要提出一点点异议，就是种族主义。你和邻居渐渐地不再沟通了，所有问题交给国家机关独断定义。大家心领神会，要对一些议题沉默，对一些现象别过头去，绝对不使用一些敏感字眼，也绝对不评论”他族”的内部问题。

国家独立后统治精英大致建构了游戏规则，不只非马来人有不可以踩的界，马来人也有不可以踩的界，比如公民权。是在那时候开始，过去的激烈辩论完全沉静下来，反对党被对付，社会运动被扑灭，大专法令诞生，报纸被党营财团大肆收购。小学练习薄的封底，印上每周周会都要背颂的《国家原则》。

数十年来，这成为了族群之间的相处之道。维持礼貌的距离，紧守各自的地盘。零星擦枪走火不断，却也大致相安无事。由于和谐的基础建立在保持距离，互信基础也不稳固，因此，我们依靠的这条隐形和谐之线，离冲突只有一线之差。若有人刻意操作种族主义或有人踩界，种族的矛盾就会泛上柜面。

各族被规训养成“有些事可以做，不能说”或“不关你事，不要发表意见”的默契，表面上和和气气，种族和谐相亲相爱，但也一代又一代被告诫：不要踩界。最没有安全感的族群最是小心翼翼，华人是其一。

也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黄明志的创作在大马具争议性，成众矢之的。香港人和台湾人看不明白马来西亚人演哪出，为什么动不动就痛骂黄明志。一位长期从事性别教育工作的台湾朋友跟我说，她觉得挑战保守的性观念很好。他们欠缺历史的脉胳，不了解大马“国情”，所以不觉得有问题。其实，有没有可能觉得有问题的我们，也有问题？

踩界，揭开内心恐惧

当游戏规则和界线，是由当权政治菁英规定，而我们在这基础上，发展出一套逐渐被各族妥协接受的相处方式，数十年后也忘记了这套方式的起源，以为这就是维持族群和谐的最佳方式，奉为圭臬，不容挑战。

棘手的是，那条线不但僵化，有时候也极度模糊。“敏感”、“冒犯”、“不尊重”这些词可以被任意诠释，想要操作种族议题的人可以无限上纲；害怕冒犯他族的人也会自我设限，今年各大商场都不敢摆设狗的图像和模型，不就是一种自我审查？

自我设限，自我审查，到底是对他者的真心尊重，还是对权力的恐惧？当权者不容你踩界，他是要维护的是种族和谐，还是族群政治的政权？对黄明志的讨厌拒斥，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不遵守游戏规则，我们害怕他破坏我们自以为的安全防线。我们不知道那条防线是掌权者将我们圈入族群政治桎梏的绳索。

黄明志的争议，让我深刻反思以上问题。当我们恐惧权力，我们就成为恐惧的打手，完全没有能力反思恐惧是如何植入内心的。谴责一个黄明志很容易，而面对种族主义的现实好难。

*本文乃作者观点，不代表《透视大马》立场。

* 曾丽萍，从事传播教育工作多年，热爱阅读及旅行，志愿是成为养得起自己的全职写作人。

*本文乃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透视大马》立场。